38岁从体制内辞职,我发现人生不是旷野
2022年底,38岁的元琪觉得自己忍耐到了极限,辞掉了一份体制内的工作。听上去,这像是一个当下流行的叙事:「走到既定的轨道外,人生原来是片旷野。」但仅仅一个月后,她得知原单位涨了工资——涨了2000元,涨幅高达25%。在此之前,她用了超过十年的时间,才将月工资从800块缓慢提高到了8000块。她后悔了。
她试图重新找工作,但当她再次踏入职场,从前「外面」世界里的「35岁中年魔咒」第一次变得具体可感。她屡屡碰壁,曾被人当面说年龄大,或者被评价「经验不足,还要求薪资,年龄没应届毕业生有优势,还没人家虚心爱学」。她感到疑惑:一个38岁的所谓「中年人」,没有辞职,还在岗位上,就是单位的中坚力量,一旦辞了职重新找,明明还是同一个人,能力也都是一样的,就要被年龄限制。
工作,尤其是体制内的工作,往往就像围城,里面的人想出来,站在外面了,又想进去。面对裸辞,元琪发现,所谓的「旷野」仅仅是个开端,出去的人之后要面临什么?社交媒体上没有答案。
在经历过情绪风暴、屡屡碰壁后,元琪才意识到,也许,她在过去十几年间所谓的被动忍耐,其实是自己潜意识选择了安稳生活。在试错成本仍然高昂的当下,元琪也见证了更多的中年人参加社工考试,试图进入那条确定的轨道。她也想加入中年考社工的大军,但这一次,原来的单位拒绝了她,理由是不希望招进已经离开的人。
和《人物》见面时,元琪已经开始新的工作,现在,她做着一份政府第三方的工作,拿着减半的工资。离开体制内其实只有短短几个月,但她还是有些别扭,很难用一颗平常心去审视这次「失败」。人生有探索,也有代价,她正在经历它,也思考它。
以下,是元琪的讲述。
文|李雨凝编辑|槐杨
38岁,我从体制内辞职
从大学毕业后阴差阳错以临时工的身份被派到街道办的窗口,到成为一个合同工,再到去年年底辞职,我在街道办做大家眼中的「体制内工作」做了14年。
做这份工作,我真的是觉得每天都过得太玄幻了,特别是最开始那会儿。那是2007年,我大学毕业,当时北京的平均工资可能有3000块,但在窗口做临时工,我一个月只有800,连自己都不能养活。但一跟大家说我在街道办事处工作,他们就好像听不到后面的东西,比如我是临时工,比如我的工资,只觉得特别好。我奶奶说得最多——工资会涨的,有一份能上保险直到退休的工作就可以。在窗口,有一些年纪大的长辈一看我是一个小姑娘,还特意来问我,说我这个工作挺好的,是怎么进来的?
所以就变成了,我明明一个月才挣800块钱,但人人好像都巨满意。我唯一庆幸的是我不用付房租,要不然真的活不下去。
但必须要强调的一点是,来这儿工作的人大部分家里都不缺钱。我的同事们都觉得有个事儿干,不闲着,就很满足了。大部分来到我们这里的还都是女的,并且她们在进来后都会迅速结婚生子,也不想那些有的没的,这几乎成了一种固定的「人生模式」。
我家里也是觉得,女孩子有一份工作就行了,工资都不需要多少。那时,我每天大概8点起床,9点到单位,中午11点半就可以下班,下午2点上班,5点下班,时间蛮宽松,也不加班。单位离家又近,我中午可以回家吃饭、睡觉。对于当时的我来说,是「虽然贫穷,但是舒服」的状态。
但大概在街道呆了两年后,我就很疲惫了。
这是一个没有上升空间的工作:我所在的窗口办理计划生育业务,有一整套流程,我的工作就是收材料,告诉别人下一步要去哪里,盖什么章,然后再回来,继续办完手续。这活儿随时换个人都能办,也没有什么积累,干十年和干一天是一样的。
当年的计划生育政策比较单一,街道也「大撒把」,简单介绍完业务后,就让我自己独自在窗口开始工作了。我当时身边坐了一个也是负责计划生育业务的同事,但她负责处理科内的数据,我们之间没有业务交流。那位同事岁数也比较大,一看就是「混」的状态,每天就等着下班做饭接孩子。至于其他有正式编制的人,都坐在楼上,和我们是阶级十分分明的。
所以我当时上班最大的感受是,我自己在窗口真是太孤立无援了。在体制内,工作和等级都很森严,也很固定。因为太孤单了,我甚至常常幻想,如果我毕业没来街道,而是去了公司,会不会就不是这样了。
还有一点,我作为临时工,包括后来成为合同工,都是「入职即天花板」。我一直很害怕这个岗位哪天被取消了,或者要被辞退(但后面我才知道,其实不会)。这么多年来,我都感觉自己是随时任人摆布,没有任何能真正在这个单位站住脚的「核心技能」。
我在街道的这十几年,也正好是我们国家社工制度建立到完善的阶段,随着优惠政策的增多,我们的工作也越来越细化,考核也多了起来。有点像「狗屁工作」,但它又是社会运行不可缺少的一环,而我在基层,每天面对的都是鸡毛蒜皮,真的很消耗人。
但真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是我在2020年初的一次工作调动:我被抽调到街道的残联部门,那边新调来的领导指名要我。她即将退休,也想在退休之前再做出点成绩。
当时有一个机制叫「接诉即办」,就是让街道办事处对市民热线打来的、职责范围内的事项快速响应。落实到基层,就是考察「三率」:满意率、回复率,还有一个什么率,我现在已经忘掉了。总而言之,这三个率都要到100%,才不会扣领导的绩效。
你问我的绩效?我不配,我只是临时工。人们熟悉的体制内规则,比如科长、处长这种一级级向上的道路,我甚至都没有这个资格,得先变成了正式工再说。但领导在乎绩效,完不成,她就要受批评。
那她只能把这个压力给到下面,有正编的科室,会把这种有压力的工作交给临时工,到我们科室,全是临时工。这种活儿,只有甩给临时工的份儿,临时工是甩不回去的。
可能也是因为我平时责任心挺强的,她就挑中了我,要我全权负责「接诉即办」。这是个压力不小、类似「客服」的活儿,毕竟能走正常流程就办下来的事儿,也不会再打12345市民服务热线反映。这要求我们对接的人能自行调节和转换心情,像其他科室的领导,都是安排一组人轮流值班。我也试着去和领导协商,能不能大家轮流做,但她就是不同意。
到后面,我每天都拖延着,不想上班。我就跟个炸药桶似的,一接领导电话就想爆炸。那段时间,我身体也出了问题,脖子周围开始长成片的湿疹,焦虑又催化了它,到现在还留着疤。腿上也做了一个小手术,做康复训练的时候,领导还在一个劲儿打我电话,让我去给她送文件。
我经常跟同事说,我要有这个劲头,是不是在互联网公司能当个运营总监?但在这个体系里,内部阶级森严,对我们来讲,也只有服从。临时工挣得少,不就图一个松散、「不要总要求我」吗?工作总要占一头,对吧?要么图发展,要么图挣得多,你不能什么都不占,还越干越回去,越干压力越大。
2022年底我就辞职了。可能背后的根本原因是我对这份工作一直都不满意,不满像种子一样一直种在我心里,想辞职的火苗也一直没有熄灭。有人问我,为什么你在十几年后出来,其实是这十几年来,我一直有这样一个想法,一直在冲,最后没刹住那个劲儿,直接冲出去了。
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辞职,事实上,2010年左右我就已经辞过一回,但那时候的笔试、面试都比较简单,想考社工、拿一份低薪水的人也没几个,后来我也成功回去了。在新领导来的那一年里,我先后明确表示过4次辞职的意愿。期间领导一直有意拖着我,什么辞职信要手写签名再交过来,这一次就先打回去;下次我去交,她同屋坐的另一个领导又劝我一遍;再下次又是别的借口。他们看起来还真的很诚恳。我也听到同事讲,你这个岁数出去了不好找工作。我有过犹豫,但每次忍过之后,我又看不到任何改变的可能性。最后,我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任何劝说了,也没法细琢磨这些,只有一个念头——我已经憋屈了这么多年,我终于要自己做这个决定了。
我没告诉几个人,连爸妈都没告诉。因为我知道,说了一定就会被劝。我是铁了心离开,后面系统已经正式减员,我算着日期去自己补社保的时候,一查发现他们还没断,我甚至专门去催他们,说快给我断了。对方都说,头一回见人主动来催断缴的。
但我内心真的毫无波澜,我只是想说,我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了。
「你还在想什么?」
这十几年来,我一个很突出的感受,大家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,心里很满足,但我没有,我知道街道的工作也不是我想要的,我想要的又在哪里呢?我今年38岁了,还在继续找。
我大学学的是社会保障相关的专业,就业两个大方向,一个是体制内,另一个就是做人力资源相关。班上几乎都是北京孩子,多数都是被爸妈安排着考公,毕业就上岸。但我不是这样,我是家里第一代大学生,爸妈就是那种在收到录取通知后觉得你很厉害,但是之后上了大学怎么办,你完全要靠自己。
大四上学期,我觉得进外企似乎很洋气,还去报班学商务英语,在课上,老师讲的那些公司
名字我都没听过,同学在旁边一站起来就滔滔不绝,我整个就被吓到了。到了毕业,我发现同学其实都「被安排好」了,就我傻不愣登的,最后什么方向也没有。
毕业季,我投了可能有三四十份简历,也可能是因为金融危机,反正都没有结果。我甚至投过一份英文电话客服工作,在酒仙桥,我挺远去面试,让我看英文的世界地图,指哪儿就要写出这是哪里。好家伙,我只是面试一个英文的客服,至于这样吗?我也找过那种法式西餐厅,对方说我太柔弱,应付不来后厨那帮人。我还应聘过招聘网站的HR,但那个公司非常敷衍,后来,我也不想再接着面试了。
我就一直在家呆着,和朋友大量断联,家人也开始着急,大学都读出来了怎么还没有工作?我妈就在一次去社保所办业务的时候,帮我做了失业登记,后来,社保所就陆续给我推荐一些政府的临时工的工作:去邮局拆信封,还有去派出所做基层内勤之类的。开始我没接,到毕业已经七八个月时,失业登记那边又来了消息,说我家这边的计划生育窗口走了一个人,有空缺,要人要得特别着急,也不用考试,我妈就劝我先干着,找到更好的就跳出来,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。
我答应了。那时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是街道办事处,也不知道计划生育是干嘛的,更不了解什么职业路径。我对我的单位、工作没有任何想像,只是觉得不能老在家呆着。那时候我的同学都已经该考试的考试、该上班的上班,只有我被「落下」了。
这也是我这么多年一直持续感受到的:好像这个社会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,都有自己的轨道,大家也都上了轨道,开始运行,找工作、结婚生子,不停往下走,就我还什么都不知道,永远都卡在这一个点,也很着急。
踏入了街道办,我才发现,我的同事们都是本地人,甚至家也都在这附近。除了我之外,大多是40多岁,准备熬退休的人。我是头一个本科毕业的大学生,他们也觉得惊讶,为什么一个大学毕业的人要来当临时工?
我往外面投过简历。但别人问我,你这个街道的工作多稳定,为什么要来我们这儿?还有面试到总监的时候,对方直接说,你可要想清楚,我们这儿可比你现在的工作累多了。我也不停看到外面企业里的人来到我们这里,说「这可比我们原来的工作轻松多了」。我就在想,是不是外面真的挺可怕,那我还是干脆留在这里。
可能是我一直有不安全感,也可能是我妈总说,写字楼里那种都是皮包公司,租个小间,过两天就搬了。我就觉得那种固定在一个建筑物里办公的单位特别好,让我心里特别踏实。
后来有人就跟我说,既然一只脚都踏进来了,不如也考个正式编制试试。特别是我一个亲戚,最开始也是临时工,后来赶上了政策,直接就转成正式了。2009年社区开始面向大学生招聘,我就去试了,但没考上。2013年,社区又新开了岗位,算是社工编的合同工,我考上了。终于不再是临时工,工资也涨到了每个月1200块。虽然还是很少,是不是?但已经比我的800块高出一半儿了。
从2013年开始往后的3年,我不停地考正编,准考证都能攒出来一沓。后来家人都劝我放弃了,每次开个公告招俩人,他们都觉得费劲。社会会给你灌输这种「只要分数考得高,也是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考上」的观念,但我到后来发现不是,只是在做无用功。
那三年里,我的工资也慢慢涨到了3000块。大概到了2016年,我就感觉这么些年了,考试这条路是走不通了,都是堵的,就觉得自己卡在这个点了。
有一个当年在券商工作的朋友,我挣3000的时候人家赚8000,跟我说,3000块还不够你花?还说「岁月静好,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」。还有一个高中同学来找我,说我的工作看起来很好,想实地探访一下。后面她果然也进了街道。
但我还是期待一个「向前」的趋势。我想要去探索新的路,但我身边一个这样的例子都没有,大家都被家庭安排好工作,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,一直在一条平稳的轨道上运行着,也不出格,只有我在不停折腾,也不结婚。
我那个时候都开始看心理医生了,500块一次,我工资那么少,甚至都想跟咨询师商量,说我能不能不来这么频繁,改成两周一次?但我确实觉得我不正常,为什么只有我这么别扭?为什么大家都可以这么满意,只有我这么不满意?所有人都在问我,为什么你还不结婚,你该找对象了,该生孩子了,你还在想什么?
我真的做了很多的「自救行动」。我不断做职业规划咨询,一次200块。咨询师让我画三个圈,喜欢的、擅长的、热爱的,然后选一个交叉点。做久了我发现,他们大多数有几个模板,仅凭一面之交以及一些个人信息,给不到贴切的意见,我才是那个「被运营」的人。
我还频繁参加线下的各种活动,想要认识更多有各种经历的人。慢慢地,我才知道,原来外面还有一个名叫互联网的世界,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产品经理和运营,我上班这么多年了,从来没听说过这些岗位。我私信过自媒体博主,在她的烘焙工作室打周末零工,帮忙拍照、拍视频;上各种知识付费课。在一场果壳举办的线下活动中,我听到一个女生分享自己困于体制、终于折腾出来的经历,心里想,总算有这么一个人出来了。
看到越来越多互联网时代的受益者,我感觉他们确实是打破了一些社会运行规则。人是应该不断进步的,而且人肯定会越活越经验丰富,也可以选择「只工作不上班」,做更加自由的事。有人劝我,这份工作可以做到退休,还有社保保障,但我在街道工作了这么多年,政策是最清楚的,我想,辞职后,我可以按灵活就业,交4050社保补贴,这样也可以。
最后决定辞职,因为我自以为学到了一些东西,也摸到了一些门路,想着之后可以走自由职业或者数字游民的路子,掌握更多的命运。过往的人生里,我都没去过「外面」,往往在面对大事的时候,也习惯性地害怕未知和失去。而选择辞职,不再做一个困住的人,则是我头一次主动、大胆去做一件事。原来,有选择是一件这么幸福的事情,我也终于要开始折腾、开始成长了。
街道外面的世界
离职之后,我打算先有一段时间什么都不干,毕竟连续工作了十几年要好好歇歇。为了应付爸妈,我还假装上班了一阵子,那段时间禁止堂食,我不能去咖啡馆呆着,只好找其他地方。我一开始还去公园,但是冬天的户外还是太冷了,半小时不到我就坐不下去了。后来,我想到了《开往春天的地铁》里面,那个人也是中年失业,天天就坐在地铁里。
我专门挑了一条不那么拥挤的线路,坐在地铁上写我写作课要交的故事。车厢里经常就我自己,只有哗哗啦啦的响动。车厢里并不多暖和,但下了车就觉得更冷。我也是在那几天才知道,坐地铁是有最长时限的——我坐了一天出来,在出站口刷不出去,工作人员过来一看,才发现我是要额外再补票。
在里面坐了3天,我才写完那个故事,也是关于我从体制里辞职的。
很快疫情来了,我就阳了,等我痊愈,时间已经到了2023年一月,刚打开手机,就看到社工涨了2000块工资。
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。要是知道这前后脚的时间会涨2000块,我估计也不会走了。后面我又去打听,才知道这个政策2022年其实就出来了,但中间层层传达、执行,拖到了一年后。如果当时就公布,那我肯定是不辞职的。
不知道为什么,我突然想起了之前那些知识付费,里面有一本书就是讲社会像一个滚筒洗衣机,你在里面随着转,不会耗费多大力气,但是你要想跳出去,去找另外一种运行方式的话,就需要很大很大的力气。写《毫无意义的工作》的那个作家,最后给出的结论也是,不要太轻易放弃狗屁工作。
我又想起来,之前上主题写作课时大家热烈地讨论体制内没有发展空间,要「游出去」,但回过头看,大家都是说说,只有我和一个女孩儿真辞职了。我当时太较真了,其实它虽然是一个上行下效的东西,但是你可以往后拖,表现出一种「领导,我能力就到这儿了,你能拿我怎么样」就好了。
我的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。爸妈听说了这件事后,也来问我。这么一问,他们就发现我辞职了。家里真的沉默了好一会儿。我爸问我,你38岁再找工作,还有什么选择?
我好像是在被问到的时候才突然想明白,比如他们之前说的35岁中年危机,还有40岁的考社工年龄限制。我发现,关于自由职业的探索也需要时间,但我这个年龄,已经没有那么多的试错的空间了。
之前我一直想出来,这个想法强烈到脑子直接忽略了这些。但现在冷静下来,我也真的觉得,35岁以上就没人要了。我今年38岁,这么大岁数还敢跳槽,中间再歇上一年,肯定更找不到工作。这下我明白了,人生不是旷野,人生就那一条轨道,就虽然无聊,但是很安全。
这也是我想要分享这段经历的原因。人真的不能只看自媒体起的这些标题,什么「我裸辞了」,都是没有后续的。真实出去的人之后会是什么样?没有人关注。
被我爸这么一吓,我也不敢尝试什么自由职业了。到了开春,街道的社工又发布了招考通知,我也完全没犹豫,立马报名了。朋友还开玩笑,说我这反悔得也太快了,人家最起码过个一两年才后悔,我倒好,也就一个月。但我害怕中年找工作那个头破血流的过程,连冒险都不敢冒险了。
这一次,为了考试一复习,我也才明白过来,当时新领导的一些要求是有道理的,这些积累和思考落到纸面,也帮助我拿下了笔试第一的成绩。三月份,我进了面试,结果出来,我被刷掉了。
后来找人问,我才意识到,街道不想要一个之前走掉的人。
我脑海中浮现出一条长长的轨道,同事们站在轨道的传送带上缓慢而平稳地前行,通往一个光明的入口——退休,而我,一个能折腾的loser,走到一半的位置突然从轨道上跳下,站在漆黑的地方,迷茫而无助,转过身再回望原来的轨道,远远地在高空,那么高不可攀,是我再想回也回不去的地方。
后来我妈拉着我专门去找了一次我的前领导,她跟我妈说,从来没见过离开后还主动来断社保的。她当时是用那种有点开玩笑,甚至有点嘲笑的态度说的。我真的很心疼我妈,她听完心里一定不好受。我也很生气,但是这种生气更多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。那天晚上,我一直睡不着。
我体会到什么是「思维可以杀人」。我甚至开始怨同事、怨爸妈、怨领导,怨他们当时没给我细说,只说了「外面工作不好做」、「你年龄已经大了」这种虚话。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?为什么我走了之后才意识到这些东西?
我白天在家,就整天躺着,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,晚上也睡不着觉,心这里揪着疼,脑子里也像刮旋风一样,不断在回想回不去了。我甚至有一晚开始打自杀预防热线,但一直没打通。这时候我才明白,现在想不开的人真是太多了,而我就是「屋漏偏逢连夜雨」。
爸妈看不下去,就劝我别在屋子里呆着。我去找前同事们吃饭,他们讲工作多烦,你还在的话也未必觉得好。但我就想,我宁愿这么烦着。他们还劝我,虽然今年之后还有考试,但这也有不确定性,不如先去找工作,这样心里也有底一点。但当我真硬着头皮去投简历、面试,被问得最多的问题,一个就是我为什么辞职,另一个就是怎么没有结婚。我就说工作了十几年,想换一个环境。但他们有的会追问。我心里想,我还想问呢,我自己不也正后悔着?
找了一阵子工作,他们说我经验不足,还要求薪资,年龄没应届毕业生有优势,还没人家虚心爱学。找工作到后期,我就在盘算,我这个经验对口的可能就是物业,这不就是「中年失意三大件」,保安、保姆、保洁?也许保姆的工资还比我原来高。
我又去面试政府的第三方劳务派遣,回到了体制内鄙视链的最底层。但人家直接说,「其实38岁不算特别老,但是现在领导都要求35岁以下。」那个中介还挺为难,说上回她推荐了一个36岁的,被说了一顿。
一个38岁的所谓「中年人」,没有辞职还在岗位上,就是单位的中坚力量,一旦辞了职重新找,明明还是同一个人,知识、技能、学习能力都是一样的,就被年龄限制一刀切了。
现在想想,形成辞职又后悔这个状况的原因有三个,第一个是我听到的信息太多了,各种各样的人都来说外面不好。第二个就是,对于普通人来说,人生的试错成本还是挺大的。第三个是,社会的容错率也很低。尤其对女生来说,你能找到一份工作就已经不容易了。如果你中间还要换工作,那每次换工作都是一个面对质疑的过程。「你为什么要换?」他们会不停地问你,还不允许你有所谓的「空白期」。还有婚育也都非常得不友好,年龄也不友好,职场女性就是在叠各种各样的buff。
后来,我放低了要求,工资在4000左右就行,通勤在一个小时就行。终于在5月获得了一个在小学图书室做管理员的机会,每天7:40前就要到学校,中午不能休息,因为在中午,孩子们会按每天一个班的顺序来图书室阅读。我实在是熬不了,还是辞职了。
脱轨之后
经过这么一圈折腾,我才发现,我其实不是「被迫」在街道工作了十几年,是因为我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向往安全感的人,别人一说外边不好,我就被吓到。潜意识里,我就害怕这种风险和不确定性。是我内心自己选择了这个地方。以前我总觉得我是被动的,我是在熬,我是在忍,但后来我发现这是我潜意识里的选择。
年初我去考社工的时候,还有一个观察,就是我在2013年到2016年之间考试的时候,考场里几乎都是女生,年龄也跟我差不多,她们可能也是想一进来就结婚生子,或者本来就奔着找个班儿上,主要还是照顾家庭。男的都不愿意来,这个薪酬机制就是让你养不起家的,他们也呆不住。
但现在,考场里的年轻人多了很多,男生也占了一半以上。之前我在朝阳考试,那一场里很多中年人,一看就知道岁数不小,就想博一个稳定的工作。当年提起社工、社区,十个人里可能有八个都不知道是干嘛的,但最近我身边的人,包括邻居之类,都开始向我打听怎么考社工了。
也许,疫情过了之后,越是不安稳的年代,大家越去追求这种稳定性。毕竟,这可能是一条最主流、最没有风险的路,是别人都试过错的路,大家索性就不想了,我就跟着别人一起走就行了,反正大多数人选的路不会错的。但凡你要单独走一条路,就是可能面临危险、困难,走不通你还得回来,但你也没有办法撤回之前的辞职信。
今年6月,我又找到一份工作,做政府第三方派遣,相当于做内勤,给领导打下手,做些杂活儿,也写一些所谓的体制内文章,一个月拿三千多。这份工作是为数不多年龄限制放宽到45岁的,代价则是工作内容比较琐碎,平时任务来了也不清闲,必要的时候,还需要出外勤,和原来在街道的工资比,我现在直接折半。但对我来说,这份体制内的工作还是目前我辞职半年来找到的最适应的一份。更重要的是,在体制内工作的感觉又回来了,在这个安全感的基础上,我起码又可以做点东西了。
又开始工作后,我的状态好了很多,算是把自己从「濒死」的状态救了回来。最近两周,我还收到了去年补发的工资,因为涨工资是从2022年1月开始执行的,所以又给我补上了那一年的,每个月两千多,到手也就两万多块钱。我想了想,如果当初就为了这些钱,毁了自己的身体和情绪不值当。
再仔细想一下,我辞职的根本原因还是对这个工作不满意,迟早要来一回的。有些朋友会说我被保护得太好了,我有时候也会觉得是自己太娇气,但我还是觉得,一个月挣800块钱也是被保护得太好吗?
我现在经常联系的是一个大学的外地室友,福建人,当年考研失败后就回老家了。她现在是两个孩子的妈妈,平时做直播,用英语赚外国人的钱。她经常和我说,要站在第三者的角度看人生。
之前她在互联网创业公司,疫情来了,她也中年失业了,还带着孩子。但她告诉我,就要往前走,之前经历的东西都没有办法再回去了。最近她还给一家装修公司打工,人家告诉她新疆有个项目,第二天她就直接飞过去了。
回想辞职与现在的工作之间的那三个月,我现在的看法就是,也工作十几年了,就当给自己放假三个月,我也不去旅游,我也没有那么多钱,就是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,按照自己的想法,写东西、做点好吃的,还有健身。其实三个月也花不了多少钱,我就看看自己这段时间能干成什么样,能有什么收获。
但是真正说起来,我也没干什么,就是出来了而已,什么都没干,还把自己吓到了。年轻的时候,确实是得走一些弯路的,探索的过程不就是这样?
到现在,我的情况是已经到底了,一个38岁的中年人拿着一个月三千多的工资,不会再坏到哪里了。原来工作时,我会觉得那种日复一日的焦虑是无法接受的,但后来体验了这种不稳定性,我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「难以接受」。可能也是因为我之前的人生都在按照一条确定的轨迹走,也没经历过什么波折,这次辞职对现阶段的我来说,就已经是一个大「变动」,也算是个挺失败的尝试,我也不觉得这样的失败是我可以承受的。
一些朋友还会打趣,说你这个经历虽然有点波折,但是你最后不是还写出文章来了吗?我还被采访了,故事被写出来了。但我说,这个代价还是太大了,我更想现实生活过得好,宁可不要写这样的文章。经历过一次,我都感觉自己要死了。
可能如果把时间刻度拉长,等我活到80岁再回头看,这件事连分水岭都算不上,也不会决定我后半生就要怎么样。这次经历好的一面也是,我终于不再只停留在「想一想」,而是真的实践了、也去做了。最近,我去把之前停在地铁站附近的自行车给骑了回来。那是之前为了去小学上班方便特意买的,在闲鱼上,花了一百多。4月每次骑,都觉得好远好远;但这一次我再过去的时候发现,其实路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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